布莉安娜那沉沉一击，几乎毫无障碍地穿过金雪梨的脖子，直砸进空气里；一巴掌突然失去着力处，差点叫她往前一跌——她赶紧双手撑地，重新立好了。

    一个什么东西落进了小花园草丛里，“扑”一声轻响。

    布莉安娜愣愣看着眼前空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说意外呢，似乎不太意外，因为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但说不意外呢，她又很意外，因为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金雪梨？”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当然，没有人回应。小花园里四下空空如也，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

    刚才与她说话的金雪梨，倒像是一场她浑噩噩发的幻觉。

    又消失了？怎么回事？刚才确实有个金雪梨在这，没错吧？

    布莉安娜甚至还在空气里来回扫荡了几下胳膊，仿佛金雪梨其实只是隐身了一样。

    没打到金雪梨，倒是在铁门上打到了自己的手。

    ……这一次金雪梨消失，应该与？？？无关才对。

    因为这儿是巢穴，主持人应该不至于浪费精力，将？？？用在巢穴上——就算他重新变化塑造了巢穴，又能怎样？

    本来就是一个无可捉摸、光怪陆离的地方，再变一变，有什么区别？

    如果金雪梨身上“匪夷所思的状况”，与？？？无关，那又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而且，她身上到底怎么了？一打就消失，再现就失忆吗？

    布莉安娜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刚才金雪梨消失时，似乎掉下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在草丛里找了找，看见它时，却顿住了。

    她慢慢捏起一部手机，反复端详着它。

    ……金雪梨的手机？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有金雪梨手机的人自然是金雪梨本人所以不是有奇怪的东西冒名顶替了她那不就糟糕了吗她把金雪梨本人打去哪里了啊

    好愤怒不行了我好难受我想打碎谁的脸手机不能破坏手机

    布莉安娜迅速一松手，手机还未落下地面，她已反手连续几击，将小花园铁门砰砰地打弯了——她一把抓住铁杆，生生把它撕下来，扬手甩飞了出去。

    扭曲断裂的铁门飞入夜色，沉沉砸在地上，波荡回音一时淹没了布莉安娜的粗重喘息。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想一想，也有点古怪。

    金雪梨身上东西多了，钥匙不掉，衣服不掉，却唯独掉下来一个手机？

    其他东西呢？

    对了——布莉安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金雪梨是来拿收音机的，收音机掉下来了没有？

    她赶紧在地上摸索一圈，却没有找到。

    果真只有一个手机掉下来了……布莉安娜碰了碰屏幕，亮起来一张黑摩尔市夜色的摄影图。

    2026年，12月6日，2:13AM

    人脸识别解锁失败。

    布莉安娜想象着自己此刻的可怖，与金雪梨那副薄薄的、忽灵忽暗的、像浸在清水里的白鹅卵石一样的面容。

    大概这就叫天壤之别。

    她正要将手机收进脖子上的小袋子里，却忽然想起来，小袋子里还有一份“美容妆造产品”——那是布莉安娜特地要求美容师，以金雪梨模样为蓝本，为她作出的一副方便妆造；只要往脸上一拍，就是个八九成的金雪梨。

    布莉安娜看了看前方半开的门。

    如果金雪梨没有把收音机带走，那么它可能还在房间里。她需要变成金雪梨的样子，才能进屋去搜……

    现在就要用上了？

    尽管舍不得，但布莉安娜情知伪像的分量更重；她将美容妆造品取出来，小心地把脸探上去，埋进那一片白白的、陶泥似的“面膜”里。

    “面膜”立刻消失在了脸上；布莉安娜举起手机，对准摄像头——锁头的标志，这一次果然顺利打开了。

    她随手翻了翻金雪梨的消息列表，发现最新一条，是巢穴统治游戏发给选手的、关于？？？出世的通报。

    那以后，就再没有接到别的消息了。

    布莉安娜将手机安全锁屏功能关闭，将它放进颈间小袋子里，爬进了金雪梨的房间。

    她在房间里留下的血腥狼藉，仍然溅满了每一面墙。

    不复存在的贾克琳，变成了无数细微的、仅供巢穴生物吮食的碎末；她几乎能听见无数肉眼捕捉不到的东西，正小口小口地吸噬着房间各个边角。

    布莉安娜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柜子，探手进去一扫——她愣了愣。

    她立起腰，打开手机电筒，对站在柜子上的一双赤脚视而不见，只仔细扫视了一圈柜子内部——没错，是空的。

    收音机不见了。

    布莉安娜呆呆立着，嘶嚎声取代血液，在脑子里一波一波地起伏。

    怎么回事？谁拿走了？难道跟金雪梨一起消失了？

    一起消失了怎么办不不对不可能她身上不可能有收音机

    那部老式收音机又沉又方正，笨大一个，不是随手往兜里一揣就能放下的。

    金雪梨刚才开门出来时两手空空，身上也没有背包……

    被第三人拿走了？

    金雪梨是弱智吗？如果被第三人拿走了，她刚才开门出来时，神色一点也不着急惊惶——不，也不可能被第三人拿走了。

    因为她和金雪梨的手机上都没有收到通知。

    一旦目标伪像转手，那么巢穴统治游戏就会给每一个选手发通知，告知是哪件伪像、到了谁的手里——就像上次布莉安娜被柴司抢走了黑方时一样。

    既然没有转手通知，说明收音机还在金雪梨手里……？

    可金雪梨身上明明没有……她换了一个地方藏？

    是了，她说约了一个朋友，那么有可能提早把收音机换了地方，因此才放心在这里见人……

    今夜布莉安娜遭遇的变故与打击实在太多了，如果将它们摊开，几乎能填满别人的一辈子。

    保持理智都艰难的时候，也实在难怪她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慢慢地想起了那一句话。

    “我约了一个朋友”。

    金雪梨约了一个人。一个有通路的猎人。

    布莉安娜张开嘴巴，又立刻牢牢闭上了。

    恐惧好像一大团滑腻腻的蛇，盘绕紧缠在五脏上，若是一张嘴，就会逼她将体内一切翻滚尖叫全都呕吐出来。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完了完了完了万一万一万一

    她一扭头，转身就往门口爬去；手心里又凉又滑，一个没抓稳，掉了手机。

    好像有人正用铁线圈箍着她的脖子，一圈一圈地收紧，没有嘶喊能逃出这具躯壳，眼里似乎要泛泪了，后背上全是冷汗，什么也看不清，手在地上摸索几次，竟都没抓稳手机。

    快走快走快走

    求求你了

    她不知道在对谁哀求。

    只有这一件事，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千万不要

    只要现在马上出去，马上爬走，即使留下一截身体也没关系，因为她从来没有仔细描述过——

    “……金雪梨？”

    在布莉安娜爬出房间，爬进后厅，还没触及大门时，那一个嗓音就传进了昏暗里。

    她定定地伏在一片昏黑的门厅里，不敢动了。

    不要，不要，不要

    如果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命运或许会疏忽她，放过她。

    “金雪梨？”

    声音近了。来人脚步停在小花园铁门原本所在之处，“咔”一声轻响，是手枪被打开了安全拴。

    “这里有一个居民，进了你的房间。”

    连续两次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她的声音就完全变了——冰凉理智，像在做叙述报告。“金雪梨，不管出了什么事，如果你还听得见，不要怕，我这就进去。”

    ……不要啊。

    布莉安娜死死咬着牙关，因为她颤抖得厉害，牙齿都快撞出轻响了。她紧缩起肩膀，蜷起身，将脸埋在双手里。

    不要啊。不要看见我。不要来救她。

    莫兰道正在一步一步走近房门口，脚步谨慎沉稳。

    不要来救她。不要看见我。不要来救她不要来救她

    ……为什么你还在往前走呢？金雪梨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布莉安娜的脸，埋在双手里。

    啊，对，这已经是金雪梨的脸了。

    啊，她这么害怕，这么痛苦，其实也有解决的办法。

    真是的，解决之道近在眼前怎么就一时没有想到呢与其自己一个人伏在阴沟里瑟瑟发抖不如干脆一点杀掉莫兰道杀掉莫兰道让她也死得同样难看也变成居民与她一起永生永世巢穴作伴杀了她杀了她

    一切不就完美了嘛。

    布莉安娜张开了嘴巴。

    她死后，声带枯干磨损，嗓音与布莉安娜生前几乎没有相同之处。听起来，自然也不像金雪梨——但没有关系。

    她慢慢往前爬了几步；一听见窸窣动静，外面的莫兰道立刻停住了。

    “莫兰道……”

    布莉安娜低低地叫了一声。

    恍如隔世。原来她这一辈子，还有机会再叫她一次；而她最后一次亲口叫这个名字，是为了将它的主人送上黄泉。

    随着这一声颤巍巍的叫，布莉安娜从门后阴影里一点点探出了脸——金雪梨的脸。

    她终于看见莫兰道了。

    她终于看见莫兰道了。

    她真希望能一直一直看下去。

    她真希望有人能将莫兰道的影像从她视网膜里一把揪走，再也不必看见。

    “别、别进来……里面有陷阱……”

    莫兰道举起的枪，在看见金雪梨面容时，就降低了几分。她果然一动没动，只是迅速扫了一圈房门内外——眸子转入暗夜里，好像波浪粼粼的海，光泽一闪，又暗下去。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拜托……”布莉安娜的眼睛半睁半闭，做出一副伤重难支的模样。“拉、拉我出去……我要撑不住了……”

    莫兰道浑身紧绷，盯着门口里布莉安娜的身体，仿佛怕那后背突然发难一样。

    ……认不出来了呀。

    她这么迫切地想救金雪梨。她几步走上台阶，仍保持着一触即发的警戒，迅速在门外蹲下来，朝布莉安娜伸出一只手。

    其实现在就已经可以把她的头摘下来了。

    但是布莉安娜无法自已。

    她也伸出手，将自己的手送入莫兰道的手里；时隔数年，她终于又一次握住了她，手与手交缠着，对彼此哭诉着，以后再也不告别。

    莫兰道忽然垂下了眼睛。

    晚了。

    “……你说，为什么呢？”

    布莉安娜呢喃着，另一只手握成一个尖尖刀锋似的，扎进了莫兰道的肚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