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天空下。
今天是冬至,家家户户都在杀鸡祭祖,出行的人潮,数也数不清的红色塑料袋晃得人眼睛满是血红的一片,今日的小镇才像是活起来了一样。
身处在人群里,被人海裹挟着前进的少年,渴望可又贪恋的看着周围一切,随后,他挤出人流跑向了小镇上的菜市。
他从袖口缝合的袋子中取出两块买了二两猪肉,又用剩余零散的纸币跑到杂货店购置了一些银宝和纸钱。
这时,冬日里的天色正在以极快速度变暗,他知道,自己该要回家了。
小镇通往村子里的路很通畅,也很多,宽敞且干净,不过人很少,少年孤零零的走着,没有夕阳,光影投射下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行走着。
想起爷爷曾说,村子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乡里乡亲全是大户,每家每户都是半个有钱人,那种话,少年听在耳里觉得太不真实。
回忆着那些事情不免让他想到村民们居住着的那些黄土屋,再看小镇中一栋栋新建的水泥房,很难想象,同样贫穷的村民和自己,以前居然富有过。
少年回忆着往昔,一步步村里走,待得过去许久,他抬头仰望,在前面很远的山林里,一座石像映入眼帘。
那是一尊年代久远,并且已经完全丢失了色彩的石像。
简单来说,石像是个女人的样子,她背负着一柄宝剑,深在高山密林的祭坛之中,雕刻得栩栩如生,只可惜历经岁月洗礼,早已没了老人口中所说的那般有神。
少年仰望时,厚厚的云层从石像头上飘过,山野中绿林随风隐约晃动着。
哪怕如今的石像残破不少,也会让人有种感觉,古朴肃立着的石雕,隔着老远,都能叫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少年收起眸子,朝着石像那边加快了脚步。
路上胡思乱想又在小镇上跑来跑去耽搁了不少时间,跑回村子里的时候,少年发现自己家都比别人晚了很多时候。
不少村民都装好祭祀用的菜品,挑着担子上了山,而自家的老父亲,正蹲坐在门口抽着焊烟,等他着急跑近点快要靠近家门时,耳边隐约响起姐姐们和妈妈的对骂声。
“我不要嫁人,我也不要出去打工,我要念书,还有一年啊,就剩一年了...”
“女孩子家念那么久干什么,你弟现在都十一岁了,小学都没上过!”
“...”
...
少年才听了一耳朵,吵架声便止住了,很快,二姐边哭边从屋里跑出来,见到提着猪肉和纸钱回来的弟弟,二姐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愧疚,脚步稍稍顿住,可没一会就又跑远了。
父亲没有理她,而是看向回来的少年,“怎么去了那么久?”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破鞋,小声说:“在路上闲逛了。”
父亲让少年先把手里的东西拿进去,然后再出来。
在里屋,大姐和妈妈接过少年手中的猪肉和纸钱,很快就在火灶上忙碌起来,大姐一言不发,妈妈数落着二姐的不是,同时脸上又是一副愁容,今年家里的果场收益不好,现在都还没老板过来要,眼看年关都要过去了至今没个动静,一看就是想压价,妈妈嘴巴说个不停,接着就是咒骂说这些人不得好死。
少年听习惯了,转头跑回父亲身边。
“你二姐还在念初中,你呢,你想不想念书?”父亲这样说着。
少年沉默一会后,很诚实的说:“想。”
父亲点点头,表情没变,眉头紧皱着,一张脸上满是皱纹,像耕地里翻过的泥层,像他这样的神情,在整个村里不过是九牛一毛。
“既然这样,那你二姐明年就先下了。”父亲吹着烟气,看不出喜怒哀乐。
听到这话,少年当即摇头说:“我不急,让二姐念完再说吧...”
“等你二姐念完,你都12了...年纪不好过。”父亲继续道。
少年又把头低下,他不懂不好过是什么意思,但父亲话里的意思他是能够听懂的,于是小声回道,“那就算了。”
父亲沉默下来,过得片刻,便不在提起这事,而是说:“你雨叔刚刚回来了...”
听到父亲说起雨叔,少年一下子精神起来,雨叔是村里唯一一个修了小洋楼开小车,同时村官和小镇上的大人物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大能人。
每年年底,雨叔都会回村住上几天,挑上几个能干的后生跟他出去做生意,不过有些人会回来,有些人则不回来。
能回来的都争了大钱,回不来的,听说是在外边阔了,不愿回到这小地方生活,无论是哪种结果,村里人都是羡慕得很,也正因为这样,每年年底,雨叔家的洋楼下都会挤满了想要跟着雨叔出去做生意的年轻人。
少年舔着因东风而被吹得干裂的嘴唇,心脏加快跳动,整个身子也因为父亲的这句话而微微发烫。
“你想出人头地的话,可以去找你雨叔试试。我以前帮你雨叔修过洋楼,那会你还小,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就是了。”
父亲似乎是很努力的在把这句话说完,声音里多了几丝奇怪的音调,少年抬头想去看父亲的脸,但是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只能瞧见余光之中,父亲那苍老的面庞在隐约的光线中,那轮廓的分明与无奈。
少年懂的东西不多,父亲这样说了,他也就有了意思,想要现在就过去,父亲又很快告诫道:“别让你妈知道。”
“嗯...”
这是一栋在村里格格不入的建筑,三层平顶,后方有个水池,除此之外,就是很多外人完全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与设施,一群年轻人和孩子被关在奢华的铁门之外,大大小小的眼睛,渴望而又不可及的打量着洋楼内的一切。
少年赶过去时,铁门外已经站满了人,细数之后有二十个那么多,他赶忙跑过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挤不到前面。
好在,父亲口中的雨叔很快就出来了。
他是个相貌方正的中年人,看起来非常和善,有种笑眯眯的感觉,要是让少年评价,对方很像小镇里想到处拉人照相的摄像师。
雨叔把铁门打开将人全部迎了进去,前院里停放着一辆漆黑的车子,少年没见过,虽说每年雨叔都会回来,但是开的车子都完全不一样,村里人讲,雨叔年年都会换新车,无论是什么,总之都要好几万,这个数字,是少年不敢想象的。
洋楼一层非常宽敞,没见过的大白灯,大沙发,瓷白的桌子和许许多多样式洋气的家用电器,琳琅满目,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雨叔将人带到客厅里招呼好,又拿出许多零食和好烟散到桌面上。
几个嘴馋的孩子迫不及待挑着里边的牛肉干和巧克力吃起来,少年看在眼里,忸怩的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吃,而是默默站在边上看。
雨叔只是看着他们露出无声的笑,自己点了根烟问起他们的年纪来,待问到少年的时候目光也落到他身上,少年很期待的说出了自己的年纪,同时期盼着,像父亲说的那样,雨叔会记得自己,很可惜,并没有,目光只是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就移开了。
随后,雨叔问起大家做什么最拿手,有个高个子的说自己力气大,打架厉害,拉水果到隔壁几个镇子卖都没人敢动自己,而且干活很快,随即他脱掉外套露出自己满是肌肉的双臂。
那一刻,少年下意识往雨叔看去,很容易的,他在雨叔的目光里看到了赞同。
其实,他认识这个人,对方是村里一户水果生意做得不错的大户人家,前年才新修了房子,按理来说,对方没必要来找雨叔才对。
雨叔接着问下去,有人说自己跑得快,有人说自己会下水抓鱼,也有人说自己劈柴的速度快,也有些说自己会骑摩托车,总之各式各样的,等问到少年的时候,少年回忆着自己的过往,才发现,自己貌似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事情。
等待的片刻里,少年能感觉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不约而同都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来,包括雨叔在内,甚至有人嬉笑出来。
那一刻,少年急了,拼尽全力去回想过去。
雨叔见少年支支吾吾的神情,脸上笑意没减,只是不想等了,他很需要时间这个东西。
“我学过拼音...会写字认字认字,会算数,还学过英语...”少年涨红了脸,自认为不是什么本事,难以启齿。
周围的孩子看向他,大声嚷嚷说:“周晓宇!会写字认字算什么本事!你都没去上过学,怎么会认字!吹牛大王!”
“吹牛大王!!”许多孩子笑做一团纷纷跟着起哄。
周晓宇捏紧拳头为自己争辩,“我没上过但是我二姐上过,她每次回家都会教我的!”
雨叔抬手压下声音,乐呵呵的说:“叫周晓宇是吧,我记得起来了,你爸爸以前帮我盖过房子,那会你还小呢,没想到眨眼就这么大了。”
说罢以后,他吐了口烟气,“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姐到D打工,二姐在RX的一所初中上学,我记得不错吧?”
听到雨叔的话,周围孩子当即闭了嘴,看向周晓宇的眼神里多了几丝嫉妒,而周晓宇则是高兴起来,微微挺起胸膛用力点头。
“你说你识字还会英语,把拼音的声母和韵母还有英语的音标背给我听听...”
......
...
晚点的时候,一家人祭拜回来,妈妈还在为二姐出跑和小儿子不见踪影而愤怒,大姐任劳任怨的干着活,嘴里少有的说工厂准备在过年期间开工,再过几天就要下D了。
父亲回来以后继续蹲守在门口,见到其他家的孩子陆陆续续回家,只有自家儿子没有回来,那一刻,他心情微动,又过了三十多分钟,终于在夜色里瞧见了儿子的身影。
“雨叔是不是挑中你了,怎么选上的?”一见面,父亲就难掩激动的神情。
周晓宇脸上同样笑意难掩,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激动且带着点开心的表情了。
“我说我识字,还会英语,雨叔后面就把我留下来了。”
“识字好啊...识字好...”父亲连连点头,双手都颤抖起来,他反复说了两句以后便又问:“雨叔说什么时候走?”
周晓宇说:“后天早上。”
“那么快?”
“雨叔说很赶时间。”
父亲点头,情绪应该是稳定下来,又变成愁眉苦展的样子,叹息一声,点起焊烟。
“这事别和你妈说,记住了,明天雨叔不叫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我去给你买套新衣服新鞋子,出去做事了不能穿得那么磕碜。”
周晓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听着父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