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门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叶子,踩上去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哭。李惠娥抱着小花站在台阶下,抬头望那栋刷着白灰的二层小楼,眼眶忽然就热了。七天前她抱着烧得滚烫的女儿冲进来时,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如今小花的脸蛋透着健康的粉,小手揪着她衣襟上的布扣,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像只刚出壳的小雀。
“小花,跟王奶奶说再见。”惠娥轻轻拍着女儿的屁股,声音里裹着劫后余生的轻颤。王医生扶着眼镜笑:“回去好好养着,别让娃再着凉。二蛋特意给开了调理的草药,得按时喝。”他转头对护士说,“把那包红糖给惠娥带上,给娃补补。”
惠娥抱着小花,手里拎着牛皮纸包的草药,苦香混着红糖的甜气,像日子里藏着的盼头。她往马车那边走,脚步轻快了许多。黑马看见她们,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地面,像是在打招呼。赶车的老张见了就笑:“娃好了?看这精气神,比去时欢实多了。”
“托您和曹医生的福。”惠娥把小花放进铺着棉被的车厢,自己也坐进去。马车慢悠悠驶出县城,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撒了一地碎金子。小花趴在车帘边,小手伸出去抓飘飞的叶子,笑声脆得像铃铛,撞在惠娥心上,漾开一圈暖。
这七天,惠娥几乎没合过眼。守在病床边看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小花血管,听女儿的喘息从粗重变平稳,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曹二蛋每天都从村里跑来看望,有时是早饭前,药箱沾着露水;有时是日头偏西,眼镜片蒙着汗,却总先摸小花的额头,笑着说“又降了点”。
马车进平安村时,夕阳正把黄土坡染成金红色。环宇娘拄着拐杖在村口等,看见马车就颤巍巍迎上来:“我的乖孙哟!可算回来了!”她把小花搂在怀里,布满皱纹的手摸着娃的脸蛋,眼泪掉在小花的棉袄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像朵刚谢的花。
“娘,您别急,娃好了。”惠娥扶着老人往家走,巷子里的邻居都探出头来。二婶子端着饭碗跑出来:“惠娥,可算回来了!我给小花留了俩鸡蛋!”张大爷蹲在墙根抽烟,看见小花就笑:“这丫头,大难不死,将来准有出息!”
热闹了半宿,送走邻居,窑里终于静下来。惠娥给小花喂药,娃皱着眉头把苦药咽下去,她赶紧往女儿嘴里塞块糖——是王医生给的。小花含着糖,小嘴巴鼓鼓的,很快就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点糖渣,像落了星子。
环宇娘坐在炕边,看着熟睡的小花叹气:“多亏了二蛋,这娃是咱全家的救命恩人。”
“我明天去谢谢他。”惠娥给老人掖了掖被角,“得买点东西,不能空着手去。”
第二天一早,惠娥揣着攒了半个月的钱去公社供销社。柜台上的苹果红彤彤的,芝麻糖用红纸包着,是小花最爱吃的。她犹豫半天,又添了两斤红糖——曹二蛋的媳妇刚生了娃没多久,正需要补补身子。
提着网兜往村东头走,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身上发懒。惠娥心里盘算着该说些啥感谢的话,又怕自己嘴笨。路过队部时,听见几个妇女在聊天,说曹医生的媳妇前阵子生了个大胖小子,奶水足,娃长得白白胖胖的。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惠娥心里替曹二蛋高兴,脚步也轻快了些。曹二蛋家的土窑在村东头的槐树下,黄土夯的院墙,门口晒着些草药,清苦的香漫过来,像谁在熬日子。她站在门口喊:“曹医生在家吗?”
院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再喊一声,才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里发紧,像被什么攥住了。
惠娥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走进去。院里的鸡吓得扑棱棱飞起来,药碾子还摆在墙角,上面沾着没碾完的草药。屋里的哭声更大了,她撩开布帘往里看,曹二蛋的娘坐在炕沿上拍着大腿哭,几个妇女围着劝;曹二蛋蹲在地上,背对着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头上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花白的头发——他才三十出头,头发怎么就白了?
“婶子,这是咋了?”惠娥把网兜放在灶台上,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抖的草。
曹二蛋的娘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惠娥妹子,你可来了……二蛋他媳妇……没了……”
“没了?”惠娥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前几天她来叫曹医生时,秀兰还站在门口送他们,穿着红棉袄,脸上带着笑,说“二蛋,路上慢点”。怎么才几天的功夫,人就没了?
曹二蛋慢慢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蔫得像株被霜打了的庄稼。“惠娥……”他想笑,嘴角却往下撇,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砸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二蛋……”惠娥不知道该说啥,安慰的话堵在喉咙里,像卡着团棉絮。她看着炕头上那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婴儿还在哼哼唧唧找奶吃,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可他娘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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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还没满月呢……”曹二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伸出手想去碰那襁褓,手伸到半空又缩回来,像是怕碰碎了啥宝贝,指尖抖得厉害。
惠娥走过去,把网兜里的红糖和苹果放在炕边:“二蛋,你别太伤心,身子要紧。还有娃呢,你得挺住。”
“我没事。”曹二蛋抹了把脸,站起身往灶房走,脚步虚浮,差点被门槛绊倒,像棵被风吹歪的树。
惠娥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堵着块石头。这个昨天还在医院里镇定自若给小花看病的男人,这个无论啥时候都挺直腰杆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她走到炕边,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心里一阵发酸,轻轻把娃抱起来,学着二婶子的样子拍着他的后背。
“这娃跟二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曹二蛋的娘哭着说,“他娘走得急,连口奶水都没给娃多留……”
惠娥没说话,只是抱着孩子轻轻晃。婴儿在她怀里很乖,大概是闻到了生人味,小嘴动了动,没哭。她忽然想起小花小时候,环宇也是这样抱着娃,笨手笨脚的,却笑得一脸满足——那时环宇还在,日子再苦,锅里也总冒着热气。
曹二蛋端着碗米汤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勺。“我来吧。”惠娥把孩子递给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给娃喂米汤,勺子刚碰到娃的嘴,婴儿就开始哭,小脸憋得通红,嗓子眼里发出细弱的哭声,像只被丢在雨里的小猫,听得人心都揪紧了。
“娃想娘了……”曹二蛋的娘又开始哭,哭声撞在窑壁上,嗡嗡响。
曹二蛋的手停在半空,眼泪滴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不哭,爹在呢……”他哽咽着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可那哭声怎么也哄不住。
惠娥看着这一幕,再也忍不住,转身走出窑洞。院门口的草药还在晒着,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淡淡的光,可她闻着那清苦的味道,心里却比黄连还苦。她想起曹二蛋背着药箱在雨里奔跑的样子,想起他把褂子脱下来给小花盖的样子,想起他说“行医先行善”的样子——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公平,让这么好的人遭这么大的罪?
往家走的路上,惠娥碰见了二婶子,把事情跟她说了。二婶子听完叹着气:“这叫啥事儿啊!二蛋媳妇是个多好的人,针线活做得好,对老人也孝顺……”她拉着惠娥的手,“要不,咱去看看能帮啥忙?娃那么小,二蛋一个大男人哪会带?”
“我也是这么想的。”惠娥点头,“等会儿我把小花托付给娘,就过去搭把手。”
回到家,惠娥把事情跟环宇娘说了。老人听完抹着眼泪:“去吧,应该的。二蛋帮了咱那么大的忙,现在他难了,咱不能不管。”她从柜子里翻出块红糖,“把这个带上,给娃冲点糖水喝。”
惠娥抱着小花,提着红糖往曹二蛋家走。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婴儿的哭声,尖利得像小猫叫,一声声刺得人心疼。她加快脚步走进屋,只见曹二蛋正手忙脚乱地给娃换尿布,笨手笨脚的,尿布没系好,反而把娃的裤子弄湿了,脸上急出一层汗。
“我来吧。”惠娥把小花放在炕边,接过婴儿。她毕竟带过小花,换尿布、喂奶这些活计熟门熟路。婴儿在她怀里很快就不哭了,小眼睛眨呀眨的,看着她,像是认识似的,小手还抓住了她的衣襟。
“谢谢你,惠娥。”曹二蛋坐在灶门口,抱着头,声音闷闷的,像被埋在土里。
“谢啥,都是应该的。”惠娥给娃喂了点糖水,又找了块干净的布把娃包好,“你去歇歇吧,这几天你肯定没合眼。”
曹二蛋没动,只是看着灶膛里的火,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她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好好带娃,说娃长大了也让他学医……”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连她最后一句话都没听清……她张了张嘴,我却光顾着找药……”
惠娥心里一酸,别过头去给小花梳辫子。小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婴儿,忽然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脸,嘴里喊着“弟弟……”。
“对,是弟弟。”惠娥笑了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差点掉下来。
那天下午,二婶子也来了,带来自家鸡下的蛋;张大爷扛着捆柴放在灶房门口,没说话就走了;队里的妇女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有的带来给娃做的小衣裳,有的帮着打扫院子,窑里渐渐有了点人气,不再像早上那么冷清,像结冰的河慢慢化了。
曹二蛋的娘拉着惠娥的手,感激地说:“惠娥妹子,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们爷俩真不知道该咋办。”
“婶子别这么说,远亲不如近邻,都是应该的。”惠娥给娃喂了点米汤,“二蛋是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这坎儿肯定能过去。”
太阳落山时,惠娥抱着小花准备回家。曹二蛋送她们到门口,手里拿着包草药:“这是给小花的,调理身子的,记得按时煎。”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不好意思,“以后……以后要是我忙不过来,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常来看看娃?”
“你放心,我会来的。”惠娥接过草药,“你也别太熬着,身子是本钱,娃还得靠你呢。”
曹二蛋点了点头,看着她们娘俩走远,才转身回屋。惠娥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他站在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像座沉默的山,压着千斤的苦。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花趴在惠娥的肩头,已经睡着了。惠娥摸了摸怀里温热的草药包,心里忽然明白,这日子就像这草药,有苦有甜,苦的时候熬一熬,总能尝到点甜。曹二蛋失去了媳妇,却还有个小生命需要他守护;她失去了环宇,却有小花陪在身边。只要人还在,日子就得过下去,像这黄土坡上的草,就算被霜打了,春天一到,还是会冒出绿芽来。
晚风从姑射山那边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心里的暖。惠娥紧了紧怀里的小花,加快了脚步。窑里的灯已经亮了,环宇娘一定在等着她们回家,灶台上,大概还温着给小花留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像日子里藏着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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