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不是那么好哄的。
《承裕游记》里记载的哄爹一句话,其实是小胖崽自己瞎写的。
他爱面子,哄爹花了大把的时间,愁得头发都掉了许多,这才哄得自家父父不和他生气。
但是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跟别人说呢?
非但不能跟别人说,他还恶意抹黑圣上。
明熙帝知道,只是随他胡言乱语了。
景耀十八年,拍拍屁股走了三年的晏承裕带着晒黑了几个度的太皇太后、太后回了宫。
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得不得不讲:“祖母,鱼儿都跟你们说了。那儿太阳毒辣,你们还盯着大太阳外出捕蝉!
我讲好多遍,说咱们马上就回宫了。你们还贪玩,这下好了,我白白嫩嫩,两个长辈黑黑瘦瘦,要朝臣怎么想孙儿嘛!”
他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却跟撒娇一样,太皇太后受用不已,被他说了一通还要哄:“祖母的不是,谁敢说裕儿,祖母就打他板子。”
文韫玉如今快要七十岁了,被小胖崽带着四处跑,身子别提多硬朗了。
原先白了许多的头发根部,都渐渐漫上黑意。
小胖崽眉头一挑,下巴微扬:“祖母知道就好。”
江舒慧一听了这话,肩膀霎时就垮了,儿子放过了太皇太后,那不就轮到她了吗?
不行不行,她是不会像母后那样好说话的。
果不其然,晏承裕又开始说他娘亲:“娘,你也不知拦着点,池塘边上路湿泥滑,你们两个趁着儿子小憩跑出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也不活了呜呜呜!”
干打雷不下雨,和小时候也一模一样。
这样的招数都用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偏偏谁都吃这一套。
信誓旦旦想着自己不会好说话的太后瞬间心疼:“娘也错了,下次都听裕儿的。”
假装擦眼泪的晏承裕瞬间喜笑颜开,搂着两个长辈,撅起了自己的嘴:“啵一个~”只是摆个样子而已,两个女人却被他哄得笑容满面。
三人的黏糊劲,圣上大老远就瞧见了。
“太上皇,您怎么停下脚步了?小殿下可是回来了!”吴中和呲着大牙,翘首以盼,恨不得拨开圣上,自己跑前头迎接小殿下。
此次殿下回京,特意不许朝臣来迎接,只说要和亲人一家团聚。
故而只有明熙帝、二王等人。
“朕没瞎。”圣上冷冷斥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不走,众人便规规矩矩地立在后头。
他身量极高,老远就看见三人联袂而来的身影,看到其中那最高的人影时,明熙帝不禁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
又极快地挪了回来,其他人都低着头,倒是没人看见那冷面帝王如此自打脸面的时候。
“父父!小渊~”晏承裕远远地就招呼着,跟祖母、母后说了一声,他便快步地往前跑去。
不一会儿,便双眼发亮地站在了圣上面前:“父父,想我了没有?”
“两位伴伴好,滚滚好啊,平平好啊,哥哥好,谢谢好~”愣是一个没落下。
滚滚:“陛下,能不叫这个吗?”
平平:满脸菜色。
晏华锦抱着闺女,满脸喜色地跟晏承裕说话:“陛下总算是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带着太皇太后、太后走了。臣心里不知多着急!”
谢如意也是两眼通红,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崽。
却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没有说出口。
见了一面后,众人颇有眼色地与两位长辈见礼去了。
“父父,你怎么不理我?”晏承裕伸长了脖子,就想往圣上怀里钻。
明熙帝抵住他的脑袋:“好好说话。”
他冷着脸,对待儿子的态度也不像久别重逢的。
原本黏黏糊糊凑过来的小胖崽一下就耷拉下来了,偷偷拽了圣上的袖子好几回。见父父偏着头,心里不知多尴尬。
鼻尖上也不知道沾了什么水迹,湿漉漉,衬得那双清透黑亮的眼那般纯粹。
“三年前,你留了只言片语就走了,还要叫朕如何待你?”圣上真真有些伤心,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突然就不告而别。
游山玩水便也罢了,也不带上父亲。
晏承裕缩了缩脖子,心里也没有底气:“父父,鱼儿和你说过的,你想想?”
明熙帝心里更气,是啊,早就说过,六岁就想着带祖母走遍万水千山。
那父亲呢?
圣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甩袖离去
晏承裕望着他的背影,张嘴唤了一声:“父父……”
明熙帝顿了一下,按捺回头的冲动,一步一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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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晏承裕蹑手蹑脚地点了灯,昏黄的小灯为他提供了一小片光亮。
他开始写信:父父,见字如面,展信如晤。可以原谅儿子吗?儿子以为和你说过。
写到一半,他又撕了重写。
亲政后,他下了一封封政令,从没有涂改的时候,今夜却为一封道歉信绞尽脑汁。
年轻的天子在写一封信,竟写了两个多时辰,姜元兴服侍他洗漱时,见他哈欠连天,关切到:“殿下可要再睡会?”
晏承裕摆了摆手:“伴伴,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他的信还没写完呢。
姜元兴不会忤逆他,只是叫来了吴中和。
晏承裕挺直腰背,哈欠连天地揉眼,吴中和见了便为他磨墨:“殿下昨夜可是用功了?”
“大伴,我在给父父道歉呢。”他悄悄凑近了才说道,过了一会又低声补了一句:‘不要告诉别人。’
“哪个别人?”明熙帝绕过屏风,施施然地夺了儿子的笔,神色如常,不见喜乐。
这样的父父,晏承裕有些头皮发麻,他怂嗒嗒道:“爹爹,你还给我。”
“朕偏不。”虽是这么说,圣上却压住了纸张,没有看一眼。这是一个父亲该有的尊重。
晏承裕犹豫了一下,想着爹都来了,他也不写那信了。
便说道:“这是我给爹写得道歉信。”
圣上脸色肉眼可见地放缓了,他昨夜也辗转反侧,怪自己是不是吓着孩子了。今日一早便来了,原是想说些好话。
臭小子自己却知错了。
他伸出手,示意儿子拿起信件给他。
晏承裕却会错了意,脑袋一伸,把脸搁上去了:“父父,鱼儿现在脸又不胖。”
圣上愣了好一会,他是什么气都没有了。
少年人虽贪玩,却记得与父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十几年不曾变过,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明熙帝却摸了摸他的脑袋,收回了手,可晏承裕却伏在了他的膝上:“父父,叮叮和我说了,你没生气的。现在怎么又生气了?”
圣上万分无奈地叹气,什么也没回答。
他还能说什么,又能责怪什么?
在外是人人赞颂的千古明君,在爹面前却还是那个傻乎乎的胖儿子。
就知道撒娇。
“朕不气。”明熙帝言简意赅道。
“父父,下一次鱼儿带你出去玩,让祖母和母后批改奏折!”
“去哪?”
“没想好!”
圣上默然。
“父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去谢谢的世界看看?”
“朕亦不知。”
“哼!”